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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我尽力而已。小郡主能转危为安,除了药力,运气也占一半。我这就再去看下她。”绣春朝他作了揖,低头绕过他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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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春在宫中再留守一夜,到了第三天,小郡主已经完全清醒。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偶尔咳嗽几声外,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大长公主的欢喜自不必说。到了午后,绣春正与林奇几人在说着这几日让小郡主一直在用的五汁饮方,听见外头起了一阵脚步声,进来了太皇太后和傅太后。
    绣春此前见过太皇太后,傅太后却是第一次见到。见她一身孝中素服,反更衬出年轻貌美。袖角裙裾缀了精致的暗绣云天水意纹样,裙侧各两束银灰流苏悠然垂下,随她步态微生涟漪。
    绣春不敢多看,忙随了林奇等人避到一边见礼。
    太皇太后虽看不清,但听到小郡主用软软声音唤自己“外祖母”,自也欣慰。想起数日前的危急情况,犹是心有余悸,抱着安抚片刻后,便唤了绣春到跟前问话。夸了几句,要赐她赏物。
    她已经知道了绣春的来历。见小郡主已经转危为安,对金药堂的怒气自然也没先前那样大了,但余怒还未消尽,哼了声,道:“金药堂是老招牌了,不想如今竟也做起这种偷工减料的勾当!皇家御药尚且如此,那些用于民间的药,岂非更是松懈?”
    这话却是真的冤枉金药堂了。绣春到陈家虽没多久,却也知道陈家供奉用的御药与铺于药店的药其实并无区别,只不过另设库房仔细保管而已。
    对着这个能决定金药堂命运的老太太,绣春可不敢大意。老老实实跪了下去道:“此次紫雪丹有问题,确实是金药堂的责任,但绝不是为了谋利故意偷工减料,而是人事一时不察,这才出了纰漏。事发前夜,便有个参与制过此药的工人举家连夜逃跑,推测应与此人有关。至于他的动机,或者是否受人指使行事,陈家人迄今仍是无解。如今已经报了官。草民此次斗胆给小郡主施治,小郡主也吉人天相,草民不敢受太皇太后的赏,只求太皇太后能暂时息下怒火。等抓到那人,一切便能明了。”
    “我听说紫雪丹造价昂贵。出了事,你们自然拿旁人来脱罪。实情到底如何,恐怕你们自己最清楚。”有人忽然这样冷冷道了一句。
    绣春抬眼,见是傅太后发话。她正侧脸斜睨过来,菱唇微微勾出一道带了讥诮的弧线。
    绣春的性子,从前便是遇强则刚,遇弱则软。知道在这里,这样的性子是个祸害,这些年自己也暗中磋磨了不少。只毕竟,随父亲的这些年,生活虽朴素,却也没真正遭过什么苦,骨血里的天性始终难以泯灭。敏感地觉察到了来自这位高贵女人的不善之意,忍不住回了一句。但声音并不高,和缓地道:“回禀太后,金药堂制药,向来遵肘后,辨地产,哪怕炮制再繁琐,品味再昂贵,也是不省人工、不减物力,一贯严格据方制药。这么长久以来,从没出过什么事,这便是最好的凭证。且说句冒犯的话,陈家人即便再利欲熏心,也绝不敢自己去动御药的手脚。还请太皇太后与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沉吟之时,林奇想了下,忽然开口道:“臣以为董秀所言不无道理。陈家当家人陈振,我与他虽无深交,但也认识多年,知道此人不是那种利欲熏心之人。此次紫雪丹的问题,不定真有内情。小郡主能安好,董秀功不可没。恳请太皇太后给金药堂一个自省机会。料想经过此事,陈家人往后于制药,必定愈发严苛求精,这也是一件好事。”
    太皇太后想了下,终于点头道:“也好。这次的事,我暂不追究。金药堂须得谨记教训,往后再不可出类似之事!若有下回,严惩不贷!”
    绣春大喜,急忙磕头谢恩。起身之时,朝林奇感激地望了一眼。见他抚须微笑,心里对这个老御医的好感度,立刻噌噌地暴涨。
    事既完,小郡主也转安,绣春也就可出宫了。捧着得来的赏跟随宫人出了永寿宫,刚跨出宫门,便见对面摇晃着来了个二十左右的黑胖青年,腰扎玉带。看见绣春,双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她,脚步也停了下来。
    绣春直觉地厌恶这样的目光注视,正低头要避开快速而过时,领着她的宫人已经朝那男子笑嘻嘻见礼,显然很是熟了,口中唤道:“李世子,您来啦?”
    世子……又一个世子。上京最不缺的,就是满大街的王爷世子。
    绣春头垂得更低,听见宫人已经道:“董秀,这位便是大长公主府的李世子,还不快快见礼。”
    原来是永平郡主的那个哥哥李长缨。
    绣春只好朝他见礼。
    “不必多礼!”李长缨目光从绣春的头扫到脚,来回几趟后,咳嗽一声,“他是谁?”
    “李世子,他就是金药堂的董秀,治好了小郡主的那个。此刻领了赏,正要带出宫呢。”
    李长缨哦了一声,再次打量绣春一眼,从自己腰间扯下那块白玉佩,噗一声丢到了绣春正捧着的赏盒的封上,手一挥,豪爽地道:“原来是你治好了我的妹妹。好!赏你的!”
    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李长缨的一举一动,还有他说的话,都让绣春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推脱。李长缨靠近一步,摸下巴望着她笑嘻嘻道:“这是爷赏你的!收了就是,啰嗦什么!”
    绣春微微抬眼,正撞到他的目光,隐隐似有暧昧之意,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急忙道谢,转身匆匆去了。直到出了羽林郎把守的宫门口,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回忆方才那宫人自遇到此人后,望着自己便是一脸暧昧,却始终闭口不言的样子,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全身上下立刻又起一阵恶寒。
    “董秀!你可算出来了!”
    绣春正疑神疑鬼着,耳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抬头望去,见宫门外远远那片空地上,停了辆马车,葛大友竟等在那里,此刻正面带笑容地朝自己大步而来,有些意外,急忙迎了上去。
    她那晚上出来时,并未通知过陈家人。次日等小郡主稍安,便请林奇派人代自己传了个口信出去。只是没想到,葛大友这时刻竟会亲自来接自己,急忙告罪。
    葛大友满面笑容:“董秀,这回你为金药堂立了大功。莫说我来接你,便是让你接过我这大管事的位子,我也决不会皱眉一下。”
    绣春笑了起来,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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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金药堂时,绣春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前头药堂里的十来个伙计齐刷刷站在门口迎接不说,连陈振自己都拄着拐杖,领了药厂的大小管事亲自迎了出来。绣春便如凯旋英雄,被众星捧月般地迎了进去。众人齐聚在前头的议事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绣春治病的经过。绣春并未多提,只简单带过,满足了众人的好奇心后,顾不得歇息,先领了陈振回北院,继续他眼睛的治疗。
    这几天她不在,但第一个十日的疗程结束后,便改成隔日疗,到今日之耽误了两次,药还一直在吃着,所以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她净了手,一边替陈振继续治疗,一边与主动过来的刘松山交流心得。陈振始终没吭一声。等完毕后,绣春收了针,刘松山搓了搓自己的手,心悦诚服地道:“先前我还有些不服。此番经过这事,我倒真的心服口服。方才听你提了下替小郡主的治疗过程,我有些疑问,若你有空,可否再与我细细讲一遍?”
    刘松山是个良医。他自己主动开口,绣春岂有不应之理?点头应下时,陈振忽然道:“刘先生,你先去一下,我与董秀有话说。”
    刘松山应下,与旁人退了出去。屋里只剩绣春了。她一边洗手,一边道:“老太爷,你如今目力自觉如何?我估计再过些天,应该就能恢复了……”
    “女娃娃,你是哪家的人?这样潜到我陈家,到底意欲何为?”
    绣春冷不丁听见身后的陈振这样开口,吃了一惊,回头看了过去,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炯炯。迟疑了下,问道:“你……都看清楚了?”
    老头子微微眯了下眼睛,“差不多了。至少你方才靠近时,我瞧见你少了个喉结。”
    绣春一滞,抬手摸了下脖子。
    方才她进了屋,为动手方便,一时忘了,顺手便把外衣给脱了放边上,脖子露了出来,没想到便被这老头子给看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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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拼个二更出来,大概10点前。
    ☆、第 19 章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这样潜埋在我陈家,居心何在?”
    陈振目力还没完全恢复,此时她离得远了,便又只能见到一个模糊重影。见她立着不动,也不应声,心中早先便起的那丝疑窦更浓,冷笑了下,“你分明是个女娃,却以男装示人。你有一手上好医术,却甘愿到我陈家当一个炮药小工。又这样百般示好,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吸引你的东西,大约就是我陈家的那本药纲了。”
    “女娃娃,我说的对不对?”
    绣春看向自己的祖父。他面罩寒霜,语气冰冷。
    她原先是打算混熟了,再找机会向他禀明身份的。没想到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的转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发现自己的端倪,此刻竟被他这样逼问。既然这样,索性向他言明便是。转身到了门口,见外头确实没人了,只几个小厮远远站在大院外门口,这才关门到了陈振跟前,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女子。董秀也不是我的真名。但我过来的目的,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为了药纲。我本姓陈,名叫绣春,您的次子便是我的父亲。”
    陈振差点没跳起来,极力睁大了眼,使劲躬身靠近,大概是想看清她的样子。绣春索性站到了他跟前。
    陈振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离自己不过一尺之距的年轻面庞。
    “你……你不是已经没了吗?说你和……和你爹一道……”
    半晌,他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爹确实命丧火场了,但是我没有,我当晚去别家接生,所以逃过了这一劫。”绣春回忆当时的一幕,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之感再次袭上心头,声音也不自觉地喑哑了下去。
    “你……你……”
    陈振脸颊肌肉微微跳动,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开始发抖了。
    绣春定了下心神,接着道:“我之所以这样隐姓埋名接近你,是因为我怀疑一件事。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陈振猛地站了起来,嗄声道:“你说什么?”
    绣春看向他。见他眼睛睁得似要暴出,呼吸陡然急促,胡须也随了牙关微微颤抖,显见是震惊之极。暗暗呼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是有人不想我父亲回京,所以放火烧死了他!”
    “砰”一声,陈振手上的拐杖脱手摔在地,他自己人也跟着跌坐到了椅上。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子一阵眼冒金星,闭眼定了下心神,终于再次睁眼,颤声问道。
    绣春便把当日陈立仁拜访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我爹当时还写了封信,叫他带过来给你的。你可有收到?”
    陈振没应。一双手只死死抓握住身下座椅的两边扶手,枯瘦的手背之上,青筋突突暴起。
    见他这反应,绣春便知他必定没收到信。这不过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已。一阵愤恨再次涌上心头,恶狠狠地道:“果然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爹已经对他说了,他不会回来继承陈家家业。他们却还不放心,竟下这样的狠手!”
    她咬牙切齿说话的时候,陈振靠在椅背之上闭目不动。绣春说完,便也静默了下来,盯着对面的这个老者。片刻之后,见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我陈家的孙女,可有凭证?”
    绣春怔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指望老爷子听了自己的话,会老泪纵横地上演一场认亲秀。毕竟,因了自己母亲的缘故,心结还摆在那里,况且自己又是一个女孩而已,在时人眼中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在这时候竟还会问这话,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再转念一想,在这个祖父的眼中,那本药纲恐怕比他他的性命还重要,在他看来,人人都有可能在谋要他的传家宝。他怀疑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是假扮孤女前来行骗,这也属正常——可是想法虽这样,心里总还是有点不快。强压了下去,自顾背诵道:“九天长生丸。秘制此丸,专治男妇左瘫右痪,半身不遂,口眼歪斜,手足顽麻……”
    她一口气把陈仲修传给她的记载于药纲上的几种陈家秘制药丸药性及炼制方法背了出来。背到素娥丸时,见陈振摆手,颤声道:“好了,不用背了……”
    看得出来,他此刻的情绪应该是极其复杂的。因他说完了这一句话,死死盯着自己瞧了半晌,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难明意味的目光,嘴里喃喃念了句“像,是有些像……”便又气短般地靠在了椅上,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猜到他应该是说自己和自己母亲像。至于那目光,在她瞧来,倒像是厌恶多过别的。便停了下来,稍稍往后退了些,等着他再次开口。屋里一片静默,绣春甚至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之声。
    半晌,她看到自己的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双眼中虽还略带浑浊,目色里的阴凉之意却是迎面扑来。他眯了下眼,低声道:“我晓得了。此事我会再细想。你暂且不要声张开来。先前如何,接下来也如何。你此番这般露脸,恐怕会引旁人猜疑你的来历。明日我便叫人放出消息,说你其实是我年轻时一位远方故交的孙子,因父母双亡家道败落过来投奔。又怕隔了代,且多年没往来,我会拒了你,你这才找了事先安身立命。懂了没?”
    绣春一凛。被他这话提醒。急忙应了下来。
    这话说完之后,祖孙二人便都沉默了下来,相对无言。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叫他爷爷的。只是看老爷子的反应,此刻根本没半点祖孙相见的激动,方才盯着自己时,眼中似乎还掠过一丝厌恶之色,那一声“爷爷”便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别扭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道:“那……我先去了。”话说完,见他仍没反应,转身便走。快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问话声:“你爹……他先前真的就此打算不回来继承家业了?”
    绣春停下脚步,转身道:“是。他那时候说,下月带我回京去看望你,但不会留下接掌家业……”
    陈振的脸色蓦然转为阴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绣春偷偷看他一眼。斟酌着又道:“我爹说他自知不孝,恳请你能谅解……”
    “啪!”
    她吓了一跳。见对面的老爷子脸色铁青,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咆哮着道:“他还知道自己不孝!这种逆子,他还有脸恳请我的谅解!我跟你说,我便是死了做鬼,也绝不会谅解他!”
    绣春呼吸微微停滞,急忙闭了嘴。
    “还有你那个娘!着实可恨!当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爹,他又怎么可能会背离陈家,以致如今命丧他乡?我当年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是个命不长久的祸水!报应!叫她勾引了我的儿子……”
    绣春勃然大怒。
    董氏虽然早死,但她对自己的好,绣春这一辈子也铭记。此刻听这老头说话委实难听,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
    “我娘很好!当然,你可以恨她,你也可以骂她,这是你的自由。但请不要在我面前骂。我绝不接受!”
    “你说什么?”陈振惊诧万分,嘴巴张得合不拢,“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祖父,但她是我的母亲。”绣春道,“死者为大。你可以不尊重,但不能这样在我面前侮辱她。她与我父亲的结合到底是对还是错,你我立场不同,不能替对方判定。我甚至也可以告诉你,当年要不是你那样极力反对,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