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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绣春愈发忙碌了。
    下个月,便是祈州春夏药市,到时,那里会齐聚全国各地的药材商。这也是金药堂每年最重要的药材采购行为之一,向来十分重视。绣春现在既然是未来当家人,祈州药市必定是要去几趟的。于是数日之后,在葛大友许鉴秋以及一干内行老手的随同之下,去了祈州。
    金药堂在药市,进货量最大,出价也最高,所以有陈家人不到,药市就不开盘的惯例。即便这几年,季家的风头渐渐吹劲,但在大多数的药材商眼中,仍无法压倒陈家。绣春到了后,虚心向具有丰富经验的陈家买手学习,与当地和陈家熟识的经纪人共同商议价格后,药市开盘。
    往年这种时候,季家人通常都会从中作梗,故意与陈家争夺药材来源。尤其对于数量较为稀少的“广货”,如上等肉桂、犀角、羚羊角、藏红花等,更是不择手段地竞争,暗中给对方吃回扣,企图垄断货源,最后好哄抬价格。这种手段也颇奏效。八家广货棚子,去年便有五家被季家收买了,倘若不是还有剩下三家铁关系的老供货商的支持,陈家的广货来源真叫捉襟见肘。所以这才,绣春在出发前,已经从陈振那里得过提点,不但要与那几个老供货商稳固感情,尽量把前头的几个争取回来,还要警备季家的新动作。不想这回却一帆风顺。季天鹏也亲自带了季家人去,非但没在暗地里使绊子,每日遇到,反而满脸带笑,对着绣春一口一个大小姐,殷勤备至。如此一晃眼,七天的药市便结束了。安排骡马车队将现购的药材驮上路,请了镖师一路护送后,绣春便一路轻车快马地先回了上京。
    这一趟出门,虽有些累,但绣春却觉收获颇丰,也涨了不少的见识。唯一的疑虑,就是季天鹏的态度。
    对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的这个疑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祈州回来后的第三天,刚刚从旅途疲劳中缓过来的绣春再次遭遇了求亲。男方不是别人,正是百味堂的季天鹏。
    季家的这次求亲,大张旗鼓,显得诚意十足。
    媒人说,自三年前,季家少当家季天鹏的未婚妻未过门便不幸病故后,他便恪守礼节未再议亲。可见人品忠诚。如今他倾慕陈家大小姐的风姿,欲求娶为妻。恰两家又都是医药世家,若能冰释前嫌结为姻亲,可谓珠联璧合,天作之美。流传开来,想必也是一桩佳话。
    “陈大小姐的母舅在朝为官,季家也是当朝傅阁老的姻家。门第也正是相配啊!”
    媒人说得唾沫横飞。
    时人的规矩,哪怕上门求亲的对象再不合意,女家也不会当场一口回绝,而是过后寻个由头传话给媒人。
    陈振面上带笑,让人送走了媒人。对方前脚刚走,他便变了脸色,叫人把绣春叫到跟前,把事情说了一遍后,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么心了!金药谱不算,如今竟把主意还打到了你的头上!倘若我陈家不应,那便是不待见他们季家的一番诚意。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晚上赶紧把你舅父叫来商议下。”
    董均已经搬了出去。过来后,听了事儿,沉吟片刻,慢慢笑了起来,道:“这门亲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当年蒙冤,与傅友德也不无关系。不过比起明拒,我倒有个想法,不知老爷子意下如何?”
    陈振道:“董大人说来便是。”
    董均道:“绣春若要接掌家业,招赘女婿入门自是最好。如今咱们就用赘婿上门来推了他就是。”
    陈振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一时没合适的人啊……”
    董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倘若老爷子看得上逊儿这个孩子,让他与我外甥女结为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陈振诧异道:“公子他自己愿意?”
    董均笑道:“他对绣春,可谓一见钟情。这孩子我自小带大,是个信靠的人。他俩个又是表兄妹,这样亲上加亲,正可弥补我心中之遗憾。只要老爷子和绣春点头,我这边是绝没问题。”
    董均复官后,承袭其父,位居四品。董陈两家若是就此结成姻亲,对陈家自然是件极大的好事。且董逊那个少年,虽沉默寡言了些,人才却是不错。陈振自然心动。沉吟了下,道:“我与绣春说说看,瞧瞧她的意思。”
    董均去后,陈振立马便叫了绣春来,把这商议结果告知了她。
    乍听之下,绣春一阵茫然。
    她往后,必定是要招赘女婿的,这一点,她从来没动摇过。先前,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她也知道陈振不会为了招赘而胡乱招个她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没怎么上心,总觉得这事离自己还很遥远。但是现在,跟前忽然跳出来个表哥,而且无论从哪方面看,董逊的条件都十分好。倘若她不同意,往后,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适合的对象了。
    她还在沉默时,陈振接着笑道:“董逊这孩子,自己的人品样貌就不必多说了,都摆在那儿。绣春啊,你自己过了年,也十九了,是个大姑娘,再不成亲,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且你舅舅也说了,想让你和董逊结亲,这也是了他一桩心愿。你意下如何?”
    结了这门亲事,不仅对自己是利好,对陈家也一样。绣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你若是不愿,爷爷也不会强迫你……”陈振见她不应,虽有些不解,却也补了一句。
    “爷爷您别误会,”绣春忙道,“这门亲事挺好的。我也确实年纪不小了。只是事情来得突然,我一时没准备。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两天,我再给您和舅舅一个答复?”
    陈振呵呵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多考虑考虑,爷爷不催你。”
    ~~
    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阵阵飘香。
    已是半夜了,绣春却一直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了,便觉燥热。不止身上热,连心里仿佛也起了燥。最后干脆披衣到了院子里,独自躺在纳凉椅上吹了许久的夜风,直到身上燥热渐渐消去。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做了决定。
    明天一早,就去告诉祖父,她愿意结这门亲。
    确实,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嫁给一个认识了不过一个多月的陌生人,简直可称之为闪婚了。只是现在,这门亲事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是极好的一个选择。
    她没有理由拒绝。
    以后,她会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孩子,然后努力当一个合格的金药堂女掌柜,接过陈振这一辈子的心血家业,最后把一切再传给自己的孩子。
    人这一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所求的?
    她不再想了,起身回房,推门而入。
    屋里没点灯,她摸着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只拖鞋甩进了床底,弯下腰去摸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一张厚纸样的东西。
    她从前带来的习惯,在自己的屋里做事才觉自在。所以床榻边是张书桌,上面堆了些账册之类的东西。最近她渐渐开始替陈振处置一些小客户的往来生意,对方也都知道了她,所以也开始有信函往来。巧儿每天都会把她的信归置了放在书桌一角,等着她的拆阅。
    这厚纸皮……
    好像是封信。有可能是哪天不小心从桌上掉下来,飘进了床底,一直没被她发现。
    她蹙了下眉,摸了出来,捏了下,果然是封信。便点了灯,等屋里亮了后,看了下信封,一怔,封上竟是空白的,并无署名,更无落款。
    这不是与她有信件往来的商户的作风。
    到底是谁的信?什么时候到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心打了个颤儿。急忙抓了裁纸刀,哗地一下裁开了口,动作过大,刀锋差点划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洁白信纸从里头被抽了出来。
    她几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心跳得像在敲着小鼓,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竟然是来自萧琅的一封信。看信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中。那会儿,董家的案子在大半个月前被翻转了过来,那会儿,也是京中开始传灵州有变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在信中先是向她道歉。为自己外甥的恶行,为自己先前故意装病骗她的事,更为方姑姑对她说的那一番话。然后他说,他想要的,不是伺候他的女人,而是一个能和他“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花坞樽前微笑”、“抚琴听者知音”的伴侣。他希望她就是这个人。他说他知道她对自己还有诸多戒心,所以并不多想别的,只希望她能发自内心地谅解,将他视为一个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出于别的各种缘由的恭敬、甚至是跪拜。倘若她愿意谅解他,容许他仍能像从前那样靠近她,那么请她在三天后为太皇太后做最后一次疗眼的时候,穿上一件绿衫,他看到了,就知道她的心意了。最后他加了一句,说他第一次看到她作女儿装的时候,她就是穿了件绿衣衫的,他觉得十分好看。
    信纸从绣春的指缝间掉落下去,蝴蝶般地飘落,最后扑在了地上,死了一般地一动不动。
    ☆、54、第 54 章
    绣春极力回忆,自己那天穿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衣衫?藕白?花青?赭黄?最后实在记不起来。她自己早忘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定不是绿色的。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继而从地上拣回了信,再看一遍,出神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披衣再次出屋,到了近旁巧儿住的屋前,敲开了门。
    巧儿严格来说,不是她的丫头,因认得字,现在帮她做些文字上的事,随她住在了这的院落里。她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含含糊糊问道:“大小姐,什么事?”
    绣春进了她的屋,点了灯后,把手上的那个空白信封亮出来,问道:“对这个信封还有印象吗?三月中的时候,谁交给你的?”
    巧儿终于清醒了些,瞧了一下,“如今都快五月底了,哪里还记得……”她嘟囔了一声。
    “快给我想!”绣春逼她。
    巧儿皱眉使劲想,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那天早,来了个人在药堂外,指名说要找我。我就出去了。见是个寻常打扮的脸生人。便问他做什么。他递了这封空白面的信给我,没说是哪家,只叫我务必要亲手转到你的手上,说极其重要。”
    金药堂的制药厂,从药材原料,都配料辅料,诸如制作蜜丸用的蜂蜜、包蜡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些寻常的药材和辅料采购,如今已经渐渐转到绣春手中。不少供货商想与陈家大小姐联络感情,只她是大姑娘,不会像寻常汉子那样接受邀约请客吃饭,三天两头便有人变着法地给她递信。里头时常夹些私货。这些信件,与寻常交递到门房处的公信有些不同,都是叫人转递的。他们神通广大,打听到巧儿帮陈大小姐管着日常信件往来的收递,便都找上了她。每个人找她递信时,都一定会郑重其事地说非常重要,务必要亲手转到陈大小姐手上。巧儿早就听皮了,见这次这封信,居然还是空白封,便愈发认定就是那种夹带私货的信。知道大小姐看了信后自己会处置,哪里还会放心上?接了,当着那人面诺诺地应下,转身顺道去门房处取了绣春那日的公信,一起给送到了她屋子里。当时她人不在,便叠了起来随手放在桌边。根本就没特意对绣春提过。
    “……这是什么信啊?”
    半夜三更的,大小姐不睡觉,跑过来追问一封老早前的信,巧儿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没什么。你继续睡吧。”绣春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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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送信来的时候,是三月中,如今已经快五月底了……
    什么叫时过境迁,连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至于这封信为什么会掉床底,也很容易推测了。估计后来又进来了个收拾屋子的丫头,擦桌的时候,无意弄掉下去飘到了床底。而时下人,尤其是商户之家,只在年底时,才会清扫一次床底,把灰积起来倒自家院落的东南角,说这样能聚财气。平时是不会去扫床底。倘若不是自己恰弯腰下去捞鞋子,这信有可能还一直就这样躺在那里……
    董家案子翻转之后,他没有立刻找过来,是怕她觉得他是在以恩相挟?然后很快,灵州的事起了,他是预料到自己要离京了,这才终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来向自己告白?只是,也未免太过含蓄,太过曲折了些……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会到现在才被自己的看到的吧?
    终于明白那天从永寿宫出来后,他为什么会那样望着自己了。想象着他当时的心情,绣春忽然觉得略微有些难过。再转念一想,即便当时自己就看到了这信,她会照他所说,穿了绿衣去见他?
    她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勉强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所以……这封信是早被她看到还是晚被她看到,对写信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一想,绣春觉得自己再弄什么难过心情的话,简直就太假了。没必要。睡觉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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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绣春顶了两个熊猫眼起身,一脸的倦容。吃早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无,只低头,踌躇着要不要立马就开口跟祖父说自己同意那门亲事的话,陈振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仔细看了眼,摇头道:“怎的气色这么差?昨晚都在想那事儿?也没逼你立时就给话,你再多想两天也成。”
    其实按他心思,简直恨不得绣春立马点头才好,因在他看来,这门亲事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再般配不过了。只是有了从前儿子的那次教训,加上也是真心疼这个孙女,生怕逼迫得紧了会惹她不高兴,这才口是心非地故作开明之状。
    绣春听他都这么说了,忽觉松了口气似的,仿佛这样,自己便有正大的理由可以再拖几天开口了。便嗯了声,低声道:“谢谢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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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了早饭,没一会儿,天盛药行的掌柜便带了收购好的麝香来了,他家的货,都是直接购自四川山里的猎户。药厂里有个姓王的老师傅,前两天也去了祈州药市的,最擅长鉴别这类药材,绣春叫了他来验货,顺道也学了些鉴别技巧。送客后,转到药堂前头,恰见进来了个男人,手上拿了包药,重重拍到了坐堂的刘松山面前,怒道:“刘先生,我女儿照你开的方吃药,吃了两天,不见好,这两天反而更差!是不是你看错了病开错了药?”
    刘松山忙问姓名,得知后翻了下前日的诊病记录,“应该没错啊!照症状看,我的诊断和药方都是无误的,要么你再带孩子来看看?”
    男人拍桌,高声嚷道:“她今日气急咳嗽得更厉害!我婆娘领他去别家看了!我过来,就是要讨个说法!我女儿要是有个不好,你们休想好过!”吵吵嚷嚷,一时引来了路过门口的不少行人围观。
    刘松山见这人如此蛮不讲理,一时有嘴难辨,看见绣春现身,忙投来求助目光。绣春过去,问道:“怎么了?”
    刘嵩山道:“前日他家五岁女孩来看病,高热气急咳嗽,我诊查后,断定是麻疹并邪闭肺胃,便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剂。此刻他却说发热咳喘更厉害,颇是不解。”说罢递过来诊病记录。
    绣春安抚了几句那男人。看了下记录,觉得刘松山的诊断用药并无误,想了下,目光落到了那男人手上拿的那包药,便问道:“你的孩子在我家看病,这药也是本堂抓的吗?”
    男人立刻把手上的那包药递了过来,“自然!怕你们抵赖,我把剩下的药包也带来了!瞧瞧,上头有你们金药堂的戳记!”
    绣春接了过来,打开药包,一样样翻检查看过后,心中了然,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男人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赶紧赔钱,我还赶着要再替孩子看病!”
    绣春拈出药包里的一片犀角:“刘先生的方子里,写了要犀角。只要是药行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种。便是不用暹罗角,云南角也成。因这两种才是真正的犀角,性凉,治多种热病。万万不能用广角代替。广角价廉,但性热,不能用作药。你这药包里的犀角,分明是广角!你给你的孩子吃了假药,她的病怎么好得起来!”
    “假药?”那男人跳了起来,后头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
    绣春皱眉道:“分明是你贪图便宜,拿了我家的方子去别地抓的药!想讹几个钱,还特意弄了我家的包纸来蒙混。我给你瞧瞧,真正的犀角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伙计急忙取了犀角过来,两种并排相比,果然,不用辨味,光是颜色质地,瞧着就明显不同。
    那男人家里不宽裕,婆娘前日确实是心疼药钱,又是个女儿,也不特别金贵,便去了庙会的地摊抓药。见吃不好,想着来金药堂讹钱,这才弄了张带金药堂戳盖的旧纸包了药找过来寻事。不想这么被戳破,见周围人指指点点面带鄙夷之色,脸顿时涨得通红,讪讪地低头下去,拔腿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