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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张劢微笑,“极好,便是这么办。”一则,为着太夫人着想,她确是应该有位小孙子陪伴左右,以排遣孤寂。二则,虽分了家,她却一直住在魏国公府,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极该关怀她老人家的,不能叫她老人家日子冷清了。
    商量好正事,阿迟打了个呵欠,“好困,睡了。”张劢轻轻抱起她,“一一,咱们这便安歇,可好?”阿迟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应道:“好啊。”被抱到了床上。
    次日清晨醒来,吩咐人备好戏、酒,招待客人。魏国公府姻亲众多,张劢的同僚、袍泽也多,一连数日,厅上院内全是戏酒,琴曲悠扬,笑语欢声,亲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太夫人那边,每日也请了族中妯娌、昔日姐妹来喝年酒、叙旧,热闹非凡。“她竟没有立时三刻闹出来。”旁人且不说,等着看笑话的张愈、唐氏未免有些失望。太夫人向来是盗拓的性子,如今竟也学会不动声色、隐忍不发了?
    “她有长进,竟知道大节下的,不合适闹腾。”唐氏啧啧,“真让人刮目相看呢。从前她牢牢把着府中产业不放,族长亲自出面,她也不过是一点一点的往外吐,半分不痛快,半分不识大体。”
    “看她能忍几天!”张愈不屑看向林氏院子的方向,“就凭她,还想装城府深沉不成。”她根本不是有成算的人,生平所擅长的不过是拿捏庶子,真遇到事,她没有正主意。
    这夫妻俩哪里知道,不知道太夫人不想闹腾,是身边服侍的人苦劝着,“谁家不过年,您若这时去烦族长,他哪里会有好声气呢。横竖正月里的一应使费还是国公爷支应着,您何不缓一缓,过半个月再说?”更有机灵的去丰城侯府报了九姑奶奶张思,张思差心腹婆子过来劝太夫人,“冒冒失失去告诉,使不得。不如您先和几位老妯娌叙叙旧,探探口风。”太夫人觉得这话有理,故此连日来频频请客,席间少不了略略提及自己的苦状,“侄孙竟嫌弃我至此。这魏国公府,委实是住不得了。”
    昔日姐妹倒是很义愤填膺,“这是哪家的规矩?他既袭了伯祖父的爵位,怎敢不善待伯祖母?”族中妯娌大多打哈哈,“老嫂子您真是精神好,若在我家,这些事早交给儿孙、儿媳孙媳,我只管享清福,再不操这闲心的。”有些刻薄的,更是皮笑肉不笑,“日费、月例,我们内眷只管到外账房支领,自有定数。女人么,丈夫在,靠丈夫;丈夫先去了,靠儿孙,没个日费、月例还要自己操持的道理。”——明知太夫人已是孀居,膝下只有庶子,皆不贴心。
    太夫人气了个半死。
    到了正月初十,太夫人实在忍耐不住,命人去请族长。身边服侍的人还是苦劝,太夫人冷笑道:“已是出了破五,一应俗事也该理理了。”过了初五,虽还是年节里头,忌讳却已少了。
    申嬷嬷等人实在劝不住,只好依言去请族长。族长年事已高,正在家中儿孙围绕、安享天伦之乐,听得太夫人有请,眉头微皱,不大情愿的来了。
    时值申时末,张劢和阿迟忙了大半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才坐下来喘口气儿,便有人来禀,“族长在太夫人处,有请国公爷和夫人。”
    张劢客气说道:“府里请了客人喝年酒,有皇室公主,有外戚,有勋贵,有姻亲,个个身份尊贵。上覆族长大人、太夫人,愚夫妇送走贵客,即刻前去。”
    打发走来人,小夫妻俩歇了会子,慢悠悠喝了盅茶,方才起了身。当家人都是很忙的好不好,难以随叫随到。家里有客人,自然以客人为先。
    ☆、92、佌佌彼有屋(下)
    太夫人话说的相当不客气,满是挑衅的意味。她年纪大、辈份高、没人敢不敬着,因此她没什么顾忌,敢于畅所欲言。依着礼节规矩,阿迟不只是晚辈,还是才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太夫人教导的妥当也罢,不妥当也罢,总不能驳斥回去。“娇滴滴的新娘子,平白吃了这么个亏。”族长不无可惜的想道。
    太夫人只管恶形恶状,阿迟依旧笑意盈盈,脸色不变。张劢神色一凛,向前迈了一步,挡在阿迟面前,沉声说道:“您这话说重了,我们当不起。”
    他身形高大,咄咄逼人,太夫人被他气势所摄,心中竟有恐惧之意,“这小子凶起来,好不吓人!”恐惧过后,恼怒非常,我说说你媳妇儿怎么了,谁家才进门的新媳妇不是屏声敛气,在长辈面前陪小心的?
    太夫人再开口说话,声调便没有方才那般强硬,“说你媳妇儿呢,没说你!劢哥儿,外院是外院,内宅是内宅,外院归男人管,内宅归女人管。这教导新媳妇儿,本不是你知道的事。”
    太夫人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婉了,谁知张劢毫不买账,“夫妻本是一体,说她既是说我。太夫人是最体恤小辈的,内子自幼娇养,跟她说话时,请您温言细语。”
    太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我体恤小辈,就得对这丫头低声下气不成?“反了,反了!”太夫人颤巍巍抬起手,指着张劢怒冲冲说道。张劢微笑,“岂敢,岂敢。”太夫人愈怒,他愈镇静。
    太夫人在张劢面前讨不到便宜,阿迟她又够不着,气哼哼转过头质问族长,“您说说,该怎么办理。”你是怎么做这族长的,竟由着两个小辈在你面前嚣张,你束手无策?
    族长目光扫过始终笑盈盈的阿迟,沉吟着开了口,“劢哥儿媳妇,你虽进门日子短浅,却是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今日之事,你怎么说?”这孩子看着像是个胸有成竹的,不如问问她罢。
    她懂什么?太夫人不满的朝着阿迟看了过去,目光中有多少鄙夷不屑之意。一个十六七岁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能指望她有什么意识不成,家务事问她,岂不是问道于盲。
    谁料这一眼瞅过去,太夫人竟怔住了。阿迟轻盈向前走了两步,和张劢并肩含笑而立,只见她袅袅婷婷站在哪里,未吐一词已是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明媚动人犹如春日枝头迎风俏立的海棠,楚楚有致,国色天香。
    如此狐媚诱惑,怪不得张劢对她百般维护。太夫人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轻蔑,又隐隐有些羡慕。花朵儿般的年纪,身边陪着俊美体贴的夫婿,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夫复何求。
    阿迟温雅娴静的福了福,嘴角噙着丝愉悦的笑意,侃侃而谈,“族长爷爷,蒙您相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打算做三件事,您老看看是否可行。”
    “这头一件,是把圣上赐下的鹰扬卫指挥佥事一职,赠予大伯父往后的嗣子。族长爷爷您也知道,这鹰扬卫指挥佥事是四品实缺,并非虚衔。”
    族长颇为动容,就连太夫人也大为惊异,这丫头看着虽不懂事,却也不疯不傻的,怎么说起痴话来?张劢在宣府、大同立下战功,皇帝大悦,除例行封赏之外,格外赐了他一个鹰扬卫指挥佥事的恩荫,“卿之子孙,或族中子弟,均可。”
    京中公侯伯府众多,当然不是家家子弟都出色当行,能像张勍、张劢这样凭着自己建功立业。一辈子靠着家里、吃着家里的功勋子弟,多了去。要想谋差使,那都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兵部、五军都督府等处关节都打通了,费尽心力、费上大笔银钱,方能成事。这种情况下,凭空掉下一个四品的鹰扬卫指挥佥事之职,谁不眼红?眼前这娇滴滴的新夫人却神色如常的说要“赠予大伯父往后的嗣子”,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好像说的不是四品实缺,而是一把青菜。
    族长实在心中疑惑,很少见的抬了抬手,打断阿迟的话语,“劢哥儿,你媳妇儿说的,可真当?”此事干系匪浅,还是问着当家作主的男人,才算数。
    张劢微笑看看身旁的妻子,“自然当真。族长爷爷,这恩荫便赠予大伯父的嗣子,绝不更改。”族长叹息,“难得,难得。”这小两口可是大方的很,大方的很,谁要说他们小气,该打嘴。
    太夫人面沉似水。她本是打算着若不能以长辈身份压着张劢和阿迟,便以“孤儿寡母”的可怜状博取族人同情、怜惜,和她同仇敌忾,一起指责张劢夫妇“苛待伯祖母,罔顾族人”,可这鹰扬卫指挥佥事之职一出,从前种种设想,全部付诸东流。
    太夫人只能说,“慢慢拣个好孩子。”不能说,“我不过继孙子”,故此,阿迟说了赠予武职,她心里承情也好,不承情也好,面上说不出什么。
    “这第二件事,自然是为大伯父择立嗣子了。”阿迟娓娓道来,风致嫣然,“大伯父膝下无儿,不能让他断了香火。族长爷爷,择立嗣子,已是势在必行。”
    族长还没来的及表态,太夫人冷冷说道:“这是我的家事,不劳新夫人费心。”我儿子过不过继,且轮不着你来管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阿迟不卑不亢,“您若是住在东槐树胡同,便不劳我费心。可眼下您住在魏国公府,我是魏国公夫人,职责所在,这府中所有家务事,我都要管上一管。”
    “好,好,狠好!”太夫人气白了脸,连连冷笑,“敢情因着我住在魏国公府,便要听你号令了?徐氏,你这魏国公夫人,做的好不威风。这国公夫人我也颇做过几年,却从没见过你这般嚣张的!”
    阿迟微笑,“哪里。您做国公夫人之时,魏国公府中馈归您主持,府中自上至下,自内至外,并没人敢当面教训于您。我如今做这国公夫人,名为当家主母,实则府中尚有祖父、祖母辈的亲长,伯父、叔父辈的亲长,辈份所限,凡事不敢自专,捉襟见肘,十分狼狈。让您见笑了。”
    听听她这风凉话说的!太夫人心里这个气,她还不敢自专、捉襟见肘、十分狼狈?糊弄谁呢。我活了几十年了,没见过似她这般滋润的新妇,没见过她这般大胆妄为的新妇!
    族长温和却又庄严的说道:“这话说的极是,便是这般办理。”太夫人闻言要反驳,族长抬手止住了她,“劢哥儿媳妇说的不错,太夫人既是住在这府邸之中,她是当家人,您的家务事,她不得不管。”
    族长不理会面带怒色的太夫人,温和询问阿迟,“第三件事,却是什么呢?”这头两件事都极有章程,第三件事,想必也是合情合理。
    “这第三件事,是择立嗣子之后,请太夫人带着嗣孙,搬到东槐树胡同居住。”阿迟的声音清脆悦耳,太夫人听到耳中,却是背上发凉,“东槐树胡同,才是他的家,才是他可以当家作主的地方。他既能入嗣大伯父,定和大伯父一样是有气节之人,不会喜欢寄人篱下。”
    太夫人腾的站起身,“你敢!”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才进门一个月,竟敢撵起我来!丫头,你如今住的嘉荣堂,一年之前还是我住的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族长蓦然惊觉:这是要太夫人搬走!要说起来倒是应当应份,可之前平北侯府、魏国公府,从来没提过啊。
    “令尊待族人一向宽厚……”族长看着张劢,面带沉吟。张劢和阿迟并排站着,宽大的衣袖下手拉着手,异常亲密,阿迟浅浅笑着,清晰说道:“《坊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实是至理名言。若家有二主,徒然内乱罢了,并非旺家之兆。”
    张劢这侄孙做着魏国公,太夫人这伯祖母住在府里,时不时的指手划脚,这算怎么一回事?依着辈份,侄孙该听伯祖母的;可侄孙这一家之主,威信何在?长此以往,魏国公府必会乱成一团麻。
    族长看着眼前青春自信的现任国公、国公夫人,再看看已气的浑身发抖、快要昏过去的林氏太夫人,委实难以决断,“兹事体大,待我和族中耆老商议之后,再作定夺。”族长打了退堂鼓。还是多商量几个人,多拉扯几个人吧,这事不能一人说了算。太夫人年纪大了,若是有个什么事……谁担当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