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然后……我这个月俸禄就没了啊。”苏澈垂头丧气,苏妤听得满色发白,又道:“不跟你说这个!我是问你,你给娴妃娘娘写的那张单子怎么回事?”
“那个啊……”苏澈朝外指了指,“那个是陛下让我写的……”
“他让你写你就写?”苏妤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想又噤了声,那位是皇帝,发了话谁敢不听?
默了一默,苏妤改口问他:“陛下让你写什么了?”
“……陛下让我照着锦都的家人子名册把从前和长姐关系不好的都挑出来。”苏澈说着抬眼觑了觑长姐的神色,“你说我敢抗旨么……”
苏妤回思一番,皱了眉头:“所以你就乱写?”
“我没有啊……”苏澈惊讶不已地望着她,“这是成舒殿……长姐别乱说……”
“还没有?那单子上泰半的贵女我听都没听说过。”苏妤瞪着他。
“那……”苏澈哑哑道,“那是陛下加上的……”
苏妤听得惊意更甚:“为何?”
“……我怎么知道。”苏澈道。想了一想,给出的答案和娴妃一样,“许是看了画像觉得不满意,便让娴妃娘娘先给挡下?”
在正殿静听着的皇帝闻言一笑,满意地翻着手里的折子不说话。为什么加上那些名字,苏澈不懂、苏妤不理解,连御前的宫人也觉得奇怪,他心中清楚又没办法说。
上一世时在建阳三年入宫的家人子,懒得搭理苏妤这个长久无宠的昔日主母的居多,但也有好事的、或是急于巴结叶景秋和窦绾的去找过她的茬。
那时他只冷眼看着,不闻不问。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来,他懒得对她的事多费口舌。
这一世么……
自是要把这帮人阻在宫外。保险起见,顺便问了苏澈从前在锦都有哪些贵女和苏妤交恶。
家人子可以选,但就算要选,也得尽量不给苏妤添堵。苏澈的名单、他的名单,再加上娴妃掌理着这事,泰半的“堵”便算是清了.
余光瞥见二人从侧殿退出来,苏澈上前一揖,道了句“臣告退”,皇帝眼也不抬算是允了。苏妤迟疑一番,终是按着规矩上前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却陡然抬了眼,板着脸就回了一句:“不准。”
☆、37、充仪
苏妤闻言银牙一咬,静立在殿中不动,不知皇帝要说什么。皇帝的视线定在她面上,二人都是半点笑容也没有。须臾,皇帝道:“苏澈在禁军都尉府做得不错。”
“谢陛下。”苏妤垂首一福身,皇帝又道:“过来坐。”
僵持了也有二十几日了——且在苏妤眼里并不是“僵持”,她委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避开他。可到底是没有拒绝的理由,苏妤悄然无声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隔了半步远的距离,一动不动。
皇帝觑了她一眼,也不开口,继续看手里的折子。
好像没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苏妤抬了抬眼:“陛下……有何事?”
“没事。”皇帝随口答道,又反问她,“你回宫有事?”
“……”苏妤哑音。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把折子搁下起了身,把手伸向她,笑说:“出去走走。”
倒是没走太远。成舒殿后有一处凉亭,二人便在凉亭里歇下了。元月末犹有些寒意,这日又是阴天,更显得冷飕飕的。宫人奉了温酒来,皇帝信手倒了一杯递给苏妤,苏妤将酒捧在手里取暖却不喝,皇帝抿酒睨了她一眼,笑侃道:“怕朕给你下药么?”
“……”苏妤这才红着脸饮了口酒。皇帝又说:“近几日如是章悦夫人传你去,你便去吧。不必担心什么,是朕把你册封礼的事交给她操办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诺。”苏妤应了一声。分明地觉出近来的许许多多事情,皇帝都会先跟她打个招呼。不论她对他有怎样的抵触,提前知情了之后到底是安心了不少。
“还有……这次采选完了,你是想接着自己住、还是宫里添几个人陪你?”皇帝询问道。
苏妤心知自己到底还是一宫主位,总独居着不管事也不合规矩。默了一默,抿笑道:“听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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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廿四,苏妤受封正三品充仪。在太庙行罢册封礼后,又回到绮黎宫接受一众比自己位低的嫔妃的拜见——其中包括与她同品却位子靠后的充华楚氏。
这几位宫嫔,多是元年受诏入宫的世家女子,唯楚氏和一贵姬丁氏是从太子府随进宫的。
但谁也不曾想过,自己竟还会有再度向苏妤见礼的一天。
苏妤淡看着,这一幕于她而言亦是似曾相识。嫁入太子府的第二天一早,一众媵妾也是这般向她见礼。
只不过那时,为首之人是叶景秋。
叶景秋……苏妤禁不住地轻笑,前几日,叶景秋因为册礼的事时时要找她打个商量,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景秋笑靥之下的不甘,心中难免有几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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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当日皇帝下旨要为苏妤晋位之时引起了一番小小的动荡和议论,如今册礼行罢,这番议论便顺理成章地扩大了。
起因还是那封号:云敏。
关于是否取自“云清”和“敏宸”,因闵氏与晏氏均是长辈,后宫不敢揣测太多,最多不过私下说上一说;然则另一番“闲话”却被摆到了台面上——兴许在皇帝心里,窦绾这个本该为后的佳瑜夫人是不敌发妻苏妤来得重的。
这猜测也算不得无风起浪。谁都还记得,当日皇帝虽是仍与窦绾行了昏礼,但……合卺礼未成。
细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位云敏充仪。是她突然病了,皇帝才离开了辉晟殿。如今又为她加了起码是从一品妃位才能有的双字封号,皇帝的意思让众人愈发看不透。
不过……反正后位也已空悬了两年有余,起先都道叶景秋会是皇后、后来出了个窦绾。帝王的心意本就揣测不得,突然而然地想把苏妤扶上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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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妤过得顺,自是免不了有人心中不顺。阖宫都看得出来,苏妤在场的情况下,面有不屑或是不服的大有人在。两位夫人能不见她就不见她、楚充华还禁着足,除却在她晋封当日拜见了一次就再未见过她。唯一一个还敢不恭不敬的,大约就是有着身孕的陆润仪了。
其实陆润仪也非没在苏妤身上吃过亏,她有孕而不得晋位、迁居霁颜宫,多多少少都和苏妤有关系。不过到底是有着身孕的人,凭着这孩子,谁也动她不得,目中无人也在所难免。
到绮黎宫道贺时亦是语中带刺,又话里话外和楚充华套着近乎。苏妤淡淡听着,待她不冷不热的一番话说完,才命了宫人去取东西。
折枝亲自取了个锦盒来搁到苏妤手边的小桌上,苏妤信手打开,取了里面坠子出来。是枚玉佛,雕琢得精致,小小的却很是莹润。苏妤衔笑向陆润仪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玉佛,给润仪娘子图个吉利。”
不咸不淡的口气,寓意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在场几人一看便明白了,那玉佛上的红绳极短,根本不像是给大人戴的,只能是给小孩子。
换言之,苏妤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陆润仪,她希望陆润仪腹中怀的是个帝姬。
谁不知嫔妃多想有个皇子傍身?苏妤刺激,不是明明白白地跟陆润仪翻脸也差不多了。
苏妤把那玉佛搁回盒中,折枝一福,将那玉佛呈到陆润仪面前,道了声:“润仪娘子。”
便是等着陆润仪收下了。
陆氏只觉那玉佛的光泽刺眼极了,佛像上微微的笑意都像是对她的讥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盯了半晌,蓦地一伸手连同盒子一并抄起来。
“有本事你砸。”苏妤生硬的语声让陆润仪一僵,四下也静了。
尚未采选,宫中嫔妃就这么多。如今来给苏妤道贺的是这些、当日去贺陆润仪的也是这些。
都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
微有一顿,苏妤笑睇着她面上生了冷意:“反正,润仪娘子你也不是头一回砸本宫赐的东西了。”
是“赐”不是“送”。陆润仪最好还记得她的位份,在座的一众宫嫔亦是。
滞了一滞,陆润仪几乎觉得手里那盒子烫手。拿着也不是、搁下也不是,旁边坐着的一众嫔妃又明显等着下文,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苏妤执起茶盏,闲闲地啜了一口,又道:“润仪娘子怎么就这么不识货呢?上次那镯子就是稀世珍宝,娘子说砸便砸了;如今这个,玉质比那镯子还要好些,娘子还要砸?传说妺喜爱撕帛之声,娘子竟独爱摔玉之响么?”苏妤说着,目光在她面上一划,“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般的美貌。”
这话说得简直恶毒。目下的陆氏何止是没有祸国妖妃的美貌,因有着身孕,从身材到容颜都走了形。
偏性子还半点长进都没有。
被苏妤气得语结,陆氏切齿半晌,狠然将手中之物掷在桌上,说话比苏妤还不留情面:“到底是失宠了两年的人!得了块破玉就美得跟什么一样!谁稀罕!”
苏妤等的就是她的不敬。
陆氏在苏妤笑吟吟的视线中简直窒了息,不明白为什么苏妤眼中竟有满意之意。静了一阵子,苏妤思量着缓缓道:“折枝,去宫正司问一声,就说陆润仪对上不敬,但她有着身孕本宫罚不得她,若是拿她霁颜宫的宫人问罪,合不合规矩?”
全殿死寂。只余折枝脚步窸窣,很快消失不见。
不是没人想到苏妤晋位之后会想立威,却没想到她敢拿这唯一有孕的人立威。苏妤虽不是霁颜宫的主位,位份却比陆润仪高了许多。要罚她的宫人还想着问宫正司一声,实在说得上是“善解人意”。
别管这“善解人意”有几分真,目下众人是谁也不好开口拦着了,只等着宫正司回话。
片刻工夫,折枝便回了绮黎宫,向苏妤端然一拜,回道:“奴婢问了宫正女官,女官说合情合理。”
“哦,那很好。”苏妤笑看向陆润仪,陆润仪面容发僵:“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苏妤回以一笑,“吩咐下去,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顿了顿又说,“带宫正司行刑去。霁颜宫本宫也住过两年,好好的宫室为这不识抬举的弄脏了怪不值当。”
她的笑容始终未变,视线亦不离陆润仪分毫。轻轻曼曼地吩咐完了,遂显了些乏意:“娘子是回宫等着呢……还是在本宫的绮黎宫等着?若是在绮黎宫等着,本宫即刻叫医女来服侍娘子,免得出了什么岔子说不清楚。”
半点余地也不留。
二人一时僵持了,苏妤咄咄相逼、陆润仪阵脚大乱。过了许久,才有宫嫔犹豫着怯怯地开了口:“充仪娘娘……润仪娘子毕竟有着身孕……娘娘罚了她阖宫的宫人,娘子回去后无人服侍……皇裔……”
苏妤偏头望过去,恍悟般地朝那人一笑:“多谢才人娘子提醒。”继而便是久久的沉吟,好像是要认真地想个法子。默了一会儿,苏妤旋是一笑,“怎么忘了?润仪娘子在迁去霁颜宫前,是楚充华照顾着。反正楚充华宫里也没旁人有孕,自是还得以润仪娘子的胎为重。何况……充华降了位份之后,宫人还没减呢,韵宜宫里人手大概充裕得很。不如本宫向娴妃娘娘请个旨,让充华差些人去服侍娘子,不就两不耽误了?”
陆润仪听得冷气一抽。苏妤如此安排,她自是难免心虚的——当日她要设计搬去绮黎宫,便是拿准了如若皇裔有了差池,皇帝必定饶不了苏妤。如今却眼见着苏妤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若是楚充华差了人来、她的孩子有了什么闪失……不就是拖了楚充华下水?
苏妤笑睇着她,心知她必难接受,且多少要以为自己在楚充华身边安插了人手才有此举,为的是既能害她的孩子又能栽赃给楚充华。
实非她有意要刁难陆润仪,然则既要立威,总是不安分的人更容易拿捏一些。
“苏氏……你欺人太甚!”陆润仪终是忍无可忍,再度抄起那盛着玉佛的盒子狠掷于地。
她身旁的嫔妃想拦却未能拦住。一阵脆响,苏妤平静地看着那迸了一地的碎玉,眉心微有一蹙。
☆、38、各路
陆润仪再度摔了苏妤送的东西,苏妤冷声一笑,吩咐先前的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再加二十,接着直接下了逐客令。
在场嫔妃那么多,此事自然而然地传开了。先是有人禀到了章悦夫人和佳瑜夫人宫里,两位夫人的回话如出一辙,均是坐视不理。
之后便禀到了娴妃处。阮月梨急急地去找苏妤,眉头紧蹙地问她:“你当真是不怕死!她到底有着身孕,若是气急了,那孩子当真有个什么闪失……”
“她胎像稳得很。”苏妤悠悠道,“敢动旁人不敢动的人才好立这威不是?再者,若她那孩子真没了,陛下赐我三尺白绫倒也痛快。”
立威和寻死,这两个想法可说是截然相反。阮月梨愣了一愣:“你到底怎么想的?”
“要么活得舒心,要么死得痛快。很难懂么?”苏妤悠哉哉的样子和阮月梨的焦灼对比鲜明,莞尔一笑,继续解释道,“反正最终结果我也知道了,横竖都是一死,干什么那么委屈自己?向头两年那样事事当心着?我累!”
心真宽……
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梦见了棺材迟早要在眼前于是索性笑个痛快。
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却是劝无可劝。苏妤的梦太准,她如此是“破罐破摔”也好,是想断气前再活个痛快也罢,都在情理之中。
突然觉得苏妤现在的话简直可称为“遗言”,阮月梨只觉尽量替她完成心愿才好。自是循着苏妤的心思,从楚充华宫里指了若干宫人到霁颜宫去,完事后才差人回了两位夫人,二人也都未说什么.
娴妃差去蕙息宫向章悦夫人禀事的宫人告退后不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落地禀到了成舒殿去。
皇帝听着宦官的禀报,一句岔也没打。直待说完,他才抬了抬眼,问了句:“又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