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分节阅读_85
商细蕊琢磨道:“唱工倒是差不多。要论做工,当然还是小周子的好。二月红武旦差了点。”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觉得,拿小周子换一个二月红,划算不划算?”
商细蕊猛然从枕头里翻身出来望着他:“范涟把小周子要出来了?”
程凤台道:“正是因为范涟要不出来小周子。范涟又不好这口,他要小周子做什么用呢?还不是把小周子要出来唱戏,四喜儿人精一个,心里明白着呢,他不愿意小周子出道,哪肯放人?”
商细蕊失望得很:“范涟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敢跟我嬉皮笑脸的!那怎么办呢?”
程凤台道:“我看四喜儿这态度,只能强压他一头硬跟他要人了。要强逼四喜儿无非财势两样。这事儿我不合适,我和你们戏界没交情,说不上话。范涟也不合适,他那明哲保身不沾是非的,不肯得罪人。杜七呢一个文人,钱是有,势力不够,四喜儿不怕他。他脾气也不好,准得和四喜儿谈崩了。只有让薛千山去,又不怕被讹钱,又和你们梨园行走得近,又在场面上混得开,必要的时候,这货也能耍一耍流氓啊!”商细蕊低头忖着。程凤台缓慢的老谋深算似的接着说:“让你那大师姐沅兰去和薛千山谈。记着一个钱字也别提,就说二月红太好了,太有本事了,少了她,你水云楼简直不行了。唯有一个周香芸才能勉强替补她。要来了周香芸,水云楼一个字儿都不要白放了二月红。”
要从四喜儿手里挖走小周子,那典身钱大概能值了两个二月红。这还叫不提钱呐!面上是不提,背地里可得了大便宜了!这个道理商细蕊能想得到,于是不住地点头。
“其实沅兰要是说得好,能把二月红吹上天了,换两个小戏子也是换得到的。商老板还想挖谁的墙脚?可不能是已经出了名的啊!”
商细蕊眼睛一亮,扑到程凤台身上撒欢:“有!真有!不出名!有一个!唱青衣的!腔儿特别好!”
程凤台揽着他的腰,这真是小孩儿的娃娃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刚才雷霆之怒狂风暴雨,这会儿乐得跟跟朵花似的。商细蕊用更大的力气回抱过去,合抱着翻了一个乾坤颠倒。程凤台伏在商细蕊身上,亲着他的脸和脖子。可是商细蕊一定要扳过程凤台的脸来使两人对望着:“二爷,你真是我的狗头军师!”
程凤台笑道:“我全中国的买卖都做遍了!你这一个戏班子才多大点屁事儿!杀鸡用牛刀哇!”
商细蕊两手胡噜胡噜程凤台的头发,把他原来上了发油的很漂亮的发型都弄乱了,一面认真道:“狗头军师,摸摸你的狗头!”
程凤台气得一笑,低头就啃他。
☆、66
六十六
沅兰受命与薛千山谈判,两人约在一间酒楼里喝点小酒诉诉衷肠。女戏子几乎个个练就一套陪坐对谈舌粲莲花的本事,尤其水云楼里走出来的女戏子,基本都是交际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连捧带吹的,竟然真被她饶来了两个小戏子!与商细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细蕊把不争气的二月红抛在脑后,摩拳擦掌等着新鲜的后生上门。
因为二月红怀了身孕,时候拖久恐怕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被人说先奸后娶,很不好听。婚期在即,只剩一个月不到的筹备期,薛千山自己也很着急,第二天就与四喜儿约在同一间酒楼里软硬兼施强索周香芸。四喜儿年轻的时候由于貌美而且出名,脾气扭曲难缠可被视为一种独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们对他的评论,叫做“有嚼劲”。如今年过半百姿色全失,这份脾气就教人难以下咽了,嚼劲虽然还是嚼劲,然而是一块皱巴巴骚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劲,嚼得人腮帮子疼。薛千山与他周旋半日口干舌燥,最终赔掉好大一笔钱不说,还被他动手动脚地摸了个遍,差点惨遭诱奸。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恶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个被商细蕊看中的小戏子名叫杨宝梨。十七八岁的年纪,冷冷清清地专门在戏班子里给人垫场,比周香芸的状况好点儿有限,只强在没有一个四喜儿打骂折磨他。商细蕊爱看戏,闲时将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都刨过一遍,除了捧角儿,就爱火眼金睛地捡出混在鱼目里的珍珠来赏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经过校验的一颗明珠,至今还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细蕊打听王昭君的底细。这一位杨宝梨以商细蕊看来,年纪小小,有模有样,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杨宝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两百块钱,托人去传了句话就办成了。杨宝梨听说是商细蕊指名要他,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们在同一城里干着同一行,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岁,地位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对杨宝梨来说,商细蕊就是神佛祖宗,是报纸电台上的人,偶尔从座儿上望他一眼,远得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见那戏服花团锦簇的,头面材料大概特别地好,在强光灯下动辄闪烁,灿若繁星。使得商细蕊就像个绸缎珠宝堆砌出来的虚幻的假人。杨宝梨从来没有和商细蕊见过面,谈过话,有过什么交情,不知怎会忽然之间好运当头,居然被商细蕊钦点上九重天。
杨宝梨哪知道商细蕊曾经带着程凤台看过一次他的折子戏。杨宝梨唱起戏来,嗓音里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夹着鼻音,格外的软糯凄美。受得的认为非常动人,比如商细蕊;受不得的就很听不惯,比如程凤台。
那天程凤台不停地吃着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叶喝茶,吧嗒吧嗒点烟卷抽烟。把商细蕊给烦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静点!”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没个停!像个女人!”
程凤台冲他一笑:“我说爷们儿,咱们起堂吧?这有什么可听的呢。”怕他不乐意,补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远了。”
商细蕊的脸色果然由阴转晴,摇头晃脑:“那当然!不过他也不错啦!”
程凤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这唱得,太晦气了。”
商细蕊摇头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着自己的风格,好多人唱一辈子戏,就随自己师父的声口随了一辈子。找着自己的风格多难啊!杨宝梨小小年纪就能有自己的味儿,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里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再点拨点拨他,绝对是个人才!”
程凤台盯着台上的人使劲品咂,还是看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望着台上一叹:“我最讨厌泯然众人啦!跟谁都不一样,就是好样的!”
这么一说程凤台就明白了。杨宝梨未必真是有多好,胜在踩着了商细蕊的心缝儿。商细蕊台上台下,唱戏做人,就求个排众而出,别具一格。
周香芸与杨宝梨得了个好前程,各自满心欢喜地辞别旧友打点行装,预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云楼门下。之前一天,二月红穿了一身符合她现在身份的鲜亮打扮,静悄悄的来后台告别。说是静悄悄的,因为众人觑着商细蕊的颜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资历的戏子们觉得这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别漂亮,也不特别灵巧,想不到还没出道就给自己找着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轻的戏子们则以商细蕊的观念为准绳,一律对二月红嗤之以鼻,将其视作水云楼的叛逆。
别人都会不理她,唯独腊月红不会。腊月红勒头了一半,爱惜地拉着二月红的手,站在后台一角目光殷切地说话:“师姐要走也不急这么一会儿,看完我的戏再走吧?”
二月红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没来得及与腊月红好好地唱一出作个纪念。二月红刚要点头,薛家派来接人的老妈子就探头探脑地来催促了。二月红对老妈子畏畏缩缩地小声道:“能耽搁会儿吗?我想看了今儿的戏再走,行吗?”语态之中毫无姨娘主子的气概。
不等老妈子应答,沅兰就在那里高声曳气地道:“别介呀!十姨太快请吧!咱们这里乌烟瘴气的,哪敢多留您呐?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红知道这是要开始奚落她了,留下来最后还得受一场脸色,很没意思,紧紧握了握腊月红的手,对商细蕊道了一句作别就要走。
商细蕊背对着她“恩”了一声。小来代表商细蕊,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红包想要递给二月红。这时沅兰又出声了,拦着小来,道:“十姨太,不是我挑您的理!您这可不对啊!水云楼养活您这几年,把您调理得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多招人喜欢的水灵灵一枝花骨朵。您如今一走了之,咱们也不指望有什么报答了。好歹的给咱们班主磕个头哇?”
二月红局促不安地红了眼圈,给商细蕊跪一跪那是应当应分的,可是这么被挤兑着跪,未免有点欺负人。腊月红身形一动,准备如果师姐不愿意,他就要冲上前为师姐打架,把师姐护送出去。商细蕊也没想到沅兰暗布此招,手里的活儿全顿住了,心想你们挤兑就挤兑,怎么又有我的事儿了呢。
平心而论,以商细蕊的为人,虽不会待二月红有多爱护多周到,然而一般戏班子里班主的打骂刁难刻薄气是从来没有的。他对手下戏子更像是一位前辈同仁的态度,比较的大方随和。遇到花言巧语会讨好他的,他就说说笑笑亲热些;遇到嘴笨木讷的,他就事论事也不会难为人。可恶是沅兰几个仗势欺人的最可恶。商细蕊的可恶,全在于不理庶务治下无方,使水云楼始终处在奸佞横行的情形中,是一个天真的昏君的可恶。
二月红念着商细蕊过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泪给商细蕊磕了三个头。小来赶紧扶起她,把红包塞进她手里。商细蕊侧过一点身子,扭头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二月红走了,腊月红追出几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来扮戏。及至到了戏台上分了心,一个倒扎虎没扎好,被座儿喝了倒彩,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跑下台。众戏子都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是商细蕊的大轴,之前的戏要有什么差错,乱了场子,势必对后头的戏有所影响。这可是商细蕊的大忌!腊月红可惨了!商细蕊果然就跟一门小钢炮似的从远处横冲直撞而来,照着腊月红的大胯就是一脚把他踹躺下了,接着炸开一串响雷:“你看你这犯的叫什么错!二月走了你就没心唱戏了?没心唱戏!你给她当陪嫁去!”
程凤台在门外面就听见他在狮子吼,推门一瞧,腊月红五体投地,商细蕊横眉立目地一脚踏在他背上,这原本该是个英雄的样式。但是因为旦角儿的妆化了一半,打起人来水袖飘拂,鬓角珠花乱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妇。
程凤台笑道:“哈!商老板,您这是“武训徒”呢,还是“武松打虎”呢?”
众人都笑了,商细蕊气气哼哼的放开腊月红,转身由小来替他别上一只玻璃领扣。腊月红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用看,下脚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块。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这错没犯在班主的戏里,要和班主同台,你唱砸了戏,哎哟……”这话都没法儿往下说了,教人连想都不敢想。腊月红顿时觉得身上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扮戏的扮戏,闲聊的闲聊。商细蕊扮完了戏,半垂着头坐在镜前发呆,一概杂事不理,一概杂言不应。商细蕊的这份发呆也不能叫发呆,得叫入戏。如此有个半个来钟头,就能上台了。期间程凤台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待他唱完了下台来,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后台了,身边简直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商细蕊与程凤台刚认识那会儿,哪个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给傍,唱完了戏一定和程凤台痛聊一番戏中长短,然后去吃夜宵。如今两人年头一长,商细蕊免不了恢复正常的交际活动,与票友一言一搭谈得风生水起。程凤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尴尬,自顾着喝茶抽烟看报纸,一边琢磨着生意上的心事。商细蕊只要眼里看见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遥,就觉得内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说什么。他是有点怪,哪怕周围人再多,再热闹,他也非得要程凤台杵在那里,好像除了程凤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个伴儿。但凡连着两天不见人,再来就要同程凤台发脾气了。因此程凤台隔三差五有事无事都来后台坐着,如同应卯一般。等到卸妆完毕,票友们请客吃夜宵,商细蕊预备赴约。程凤台便把报纸卷吧卷吧插到茶几底下回家睡觉了。新晋的票友们有不认识程凤台的,很看不懂这一位先生是个什么来历,要说是票友吧,在票房里从没见过他;要说是剧院里的管事吧,看这气派又不像。老票友们都是知道这位二爷的,趁着程凤台掐烟蒂收拾摊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爷这套捧角儿的路数,越来越像齐王爷了。”
提到大名鼎鼎的齐王爷,在场的老一辈都笑了,觉得经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商细蕊也望着程凤台发笑。
程凤台一面穿西装,一面问道:“哦?齐王爷,认识!他是怎么捧角儿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儿,从不上包间,就跟后台坐着抽大烟。待到轮着宁老板的戏了,齐王爷就扮个龙套上台喊一句道白,走个过场,完了接着回后台抽大烟。”
拿齐王爷捧宁九郎来比方程凤台捧商细蕊,这本身就含有一些暧昧意味了。这行里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齐王爷对宁九郎是怎么个意思?
程凤台笑道:“那我可比齐王爷用心。你问问商老板,我还是上包间的次数多。今天这出我看商老板演过至少八百遍,就懒得往前头去了,听得我都会唱啦!”
票友们一齐起哄道:“不如二爷几时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听着是不错,让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来!”
程凤台大笑:“他教我?他这脾气,我可怕挨打!”他望着商细蕊:“我这就走啦,你们慢慢玩。商老板?”
商细蕊点点头:“明天也来。给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红娘》。”